他们没有那样的觉悟,只是朴素地找到了一种安顿自己的方式。 我家老公公已经九十岁高龄了,女儿在自家底楼专门为他辟了间套房,还在镇上可听戏的茶室为他找了搭子,他死...
他们没有那样的觉悟,只是朴素地找到了一种安顿自己的方式。
我家老公公已经九十岁高龄了,女儿在自家底楼专门为他辟了间套房,还在镇上可听戏的茶室为他找了搭子,他死活不肯去住,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。
他每天清晨四五点就起床了,烧一壶水,调一碗豆奶,啃一个饼就了事了。日上三竿,他戴上太阳帽,开着四轮电瓶车出门了。他有很多朋友,老蔡的理发店,他是每天要去报到的,家事国事天下事,无所不谈,真可谓身居乡野,心怀天下。
老爷子年轻时是个泥瓦匠,带着十几个徒弟,揽工程,造房子。他是砌灶的好手,火旺,不漏烟,还能依样画葫芦地制作灶花,诸如“五谷丰登”“鲤鱼跳龙门”之类。他是一个团队的灵魂,接活、派工、算账,身兼数职。改革开放后,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后来年轻人都到城里买房子了,乡下少有人家建房,加上年纪也大了,慢慢地歇了。但人不能闲下来,他寻思着找点事做。当年曹老师在某乡镇中学做校长,请他小修小补,可把他高兴坏了。十多天早出晚归,中午稍事休息就出工了。儿子说,这里没有监工,你马虎些。他说,我不能给儿子丢脸。完了把工钱悉数交给了我们。他感觉,请他修补,是对他手艺的认可,这比什么都珍贵。
再后来这样的零工也很少了。因着我的一句话,还是家里的土鸡蛋好吃,他灵感爆发,开始养鸡,先用木条子制作了一只可移动的鸡笼子,然后砌鸡圈,种青菜。然后我们享受了很长时间的“特供”。到他八十五岁,我们不得不“剥夺”了他养鸡的权利,他一下子无所适从。他看到乡下的高粱穗子抑或芦稷穗子,就扎起了扫帚,越扎越多,左邻右舍都送遍了。后来又想,扫帚得配簸箕呀,他又干了起来。把一个个饼干桶、废弃的油桶敲敲打打,就做成了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簸箕。大的呢,还给安上木柄。有一阵我们回家,他正打得火热,已经出品了五六十个,送掉了二三十个,有时早上五点半就开始敲了,严重扰民,被我们狠批了一顿,他只是笑,虚心接受,坚决不改。
我想起了梁衡散文《青山不老》中的耄耋老人,一息尚存,种树不已。女儿三番五次地请他到城里安享晚年,他就是不肯。种树是他命运的选择,背后的青山是他生命的归宿。备课时,我们讨论,其实老人没有那种“我不下地狱,谁下地狱”的担荷,也不是“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”的无私,他心无旁骛,他就纯粹地种树。种树,是他活着的方式;不让他种树,他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,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着。
老舍先生爱茶,他说:戒了茶,我就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和为什么活着。这话其实也适用于老人。
我们常说某人痴迷于一项事业,就说他是为之而生的,真是一语中的。邓稼先是为“两弹”而生的,屠呦呦是为青蒿素而生的,陶行知是为贫民教育而生的,不一而足。种树老人,敲簸箕的老公公,没有那样的觉悟,只是朴素地找到了一种安顿自己的方式。
曹老师笑着说,他活着,就是要做簸箕,不然让他干什么呢?他开心就好。